文 | 王重陽lp

“我選擇留在我自己的歲月里了?！?/p>

每次看《一代宗師》時，總覺得主角念念的這句話其實是王家衛(wèi)的自言自語。而《一代宗師》這部電影的片名，也似乎在致敬一個時代的武林豪客的同時在聊以自慰。
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
王家衛(wèi)拍攝本片時，已是華語功夫片的末途，江湖上不再有雨夜斷刀客，只有風(fēng)流采花人。

至此——

“功夫，兩個字，一橫一豎。對的，站著，錯的，倒下。只有站著的才有資格說話?！?/p>

與所有功夫片都截然不同的意境，開場就是葉問與眾人的大亂斗，精彩過后，是漫長的恩怨情仇。

葉問（梁朝偉 飾）與宮二（章子怡 飾）、宮二與馬三（張晉 飾），主線圍繞著民國時期武林中的恩怨，大家都眼巴巴盯著中華武士會會長的職位，有的心猿意馬，有的心思淡薄。

在這個故事中，王家衛(wèi)心中的一代宗師不是葉問也不是宮二，他講述的是一群武林人士的糾葛，講述的是一個戰(zhàn)火紛飛，不僅需要武術(shù)，還需要氣節(jié)的時代，這些武林人士面對時代霸凌下的無奈和抉擇。

這其中又有很多值得人回味和思考的東西，比如發(fā)妻、知己、敵人、武林、南北、家仇、國恨，數(shù)十年每個人的人生都在心思意念中徹底改變了走向。

而“世間所有的相遇，都是久別重逢”這句話，也成了王家衛(wèi)讓人面對樹洞低語后對人生無奈的定性。

一

輕生死，重離別

“練武之人，輕生死，重離別。”

這不是故事中所有人的矯情，而是《一代宗師》的核心思想，當(dāng)葉問在日寇鐵蹄下一夜之間淪為赤貧時，他感嘆道“我四十歲前，未見高山”。

這就是在一個動蕩時代里很多人都未曾想到過的結(jié)果，有的人選擇妥協(xié)，有的人選擇“我要打十個”，王家衛(wèi)塑造的葉問不是匹夫，他要葉問感慨，要昔日對他點頭哈腰的小廝如今充滿同情地跟他說：

“葉師父，這里還有些剩菜，別人沒動過的?！?/p>

葉問坐在那里抬頭，笑了笑，道了聲謝。

“我這個人喝慣了珠江水，這日本米我吃不慣。真揭不開鍋，我還有朋友，一人請我吃一頓，我都能撐個一年半載，你們慢慢吃吧……”

他選擇忍受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用拳腳對抗別人的槍炮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當(dāng)別人來利誘時說一句“我這一生沒有窮過”，然后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活活餓死，最后漂泊去了香港，自此與發(fā)妻（宋慧喬 飾）天各一方。

這就是“輕生死，重離別”——

在故事的開始，那個“詠春始于我，但不會終于我”的一代宗師始終是個普通人，有血肉也有血性，可以在雨夜中對戰(zhàn)數(shù)十人，也可以輕易拋下“會長”的虛名，卻始終在王家衛(wèi)的鏡頭中惆悵：

那些風(fēng)云人物和故事，都不過是一場夢，醒來雖然很感動，可身邊的早已物是人非。

就像他曾許諾對北方的一位女子說“我一定回去看你”一樣，戰(zhàn)爭使他們分別，再見時已隔十幾年，彼此眼中多了一分懷念，卻少了九分的執(zhí)著。所以他也只好照樣嘆息：

“人生若是無悔，該多么無趣啊?！?/p>

可我們分明看到在這個男人身上擁有的自愈力和不得不的淡然，他有獨步天下的武功，自成一派的境界，卻無法戰(zhàn)勝時間和離別——

“我”在“你”的面前，“我”卻無力再說一個“愛”字。

如此，也成就了另外一位傳奇女子——

宮二

二

恩仇了，情難留

宮二和馬三在車站的對峙是一幕經(jīng)典的畫面：

風(fēng)雪肅殺時，快意恩仇了。

同樣也是源于“會長”的虛名，馬三被他的師父，宮二的父親宮羽田（王慶祥 飾）提點，野心戰(zhàn)勝了本分，欲望戰(zhàn)勝了名分，徒弟叛出，師父身死。那個倔強地不容任何人冒犯父親的女子剛放下心中對葉問的迷思，又陷入了漫長的復(fù)仇中。

彼時神州陸沉，從廣東到東北都籠罩在太陽旗的陰影下，宮二的這段人生里，始終都行走在復(fù)仇的路上，路上她不但邂逅了葉問，也與“一線天”（張震 飾）有了一面之緣，后者同樣也成了八極拳的宗師，但那是另外一個故事。

宮二的心志是堅定的，這份堅定讓王家衛(wèi)在后來的重映版中，不再企圖講述中國近代武術(shù)史，而是認真地、精致地講述她和葉問的故事。

但我們可以看懂那段歷史，以葉問和宮二為代表的一南一北，串起了這段長達半個世紀(jì)的家國情仇，她和他所信仰和守護的不止是武學(xué)，還有千年來一脈相承的風(fēng)骨和氣度。

為了這份風(fēng)骨，宮二依然回絕了許下的親事，別人勸她：

“姑娘，把那么好的親事給退了，值得嗎？你可要想清楚啊，奉了道，你這一輩子就不能嫁人，不能傳藝，更不能有后。那可是回不了頭的?！?/p>

初時以為她不過是為了報仇，后來再看時發(fā)現(xiàn)她也是一代宗師，這位宗師曾對葉問說：

“武學(xué)千年，煙消云散的事兒，我們見的還少嗎，憑什么宮家的就不能絕。葉先生，武藝再高高不過天，資質(zhì)再厚厚不過地。人生無常，沒有什么可惜的。這扣子你拿回去，咱們要見什么，不見什么，以后再慢慢說。葉先生，十年前的大年夜，你知道我在哪兒嗎？”

觀者自明，葉問不明，他還在感嘆時，觀眾早就知悉了前因后果——

宮寶森說：“武學(xué)能分南北，國家能分南北么？”

葉問說：“一口腰帶一口氣，要為一口氣而活?！?/p>

宮二說：“這不是你還給我的，是我自己拿回來的?！?/p>

他們這一生，從未為自己而戰(zhàn)，甚至無法為自己而活。世事變幻，他們也蒼老，忘記了招式，卻忘不記那傳承。

念念不忘，必有回響。

此為一代宗師。

三

見天地，見眾生

《一代宗師》中的幾段打戲都展現(xiàn)出對細節(jié)的慢鏡頭表現(xiàn)。

比如開場，鏡頭凝結(jié)在帽檐劃破的雨點處；比如結(jié)尾，焦點匯聚在被刀刮到空中的絨毛上。

而貫穿全片的，是比武時的腳步特寫——

這腳步，既濺起過雨點，也揚起過白雪。既手刃了仇人，也斷去了愛恨。

在王家衛(wèi)近乎偏執(zhí)的慢鏡頭下，每一記出拳動腿，已不是出自單純的動作場面，在連接人物細微的表情之后，才能讓觀眾感受到彼此之間細微的情感交流。

因此宮二和馬三的最后一戰(zhàn)，眼里、手下、指尖才皆是恨意和悔意，決心和悲愴。也因此，葉問才會三番四次尋求能再與宮二比試一番：

寄托在你來我往之中的，是感情的交流。

記得宮二生前與葉問相見最后一面時，這個姑娘說她曾經(jīng)是學(xué)過演戲，如果不練武，可能現(xiàn)在在臺上也是一個角兒：

“當(dāng)年要真硬著性子把戲?qū)W下去，我定會是臺上的角兒。千回百轉(zhuǎn)，亦悲亦喜。唱膩了楊門女將就換游園驚夢唱著。那時候，你在臺下，我唱你看。想想那樣的相遇，也怪有意思的。”

葉問卻說這些年，宮二其實只是把文戲活成了武戲而已。那一刻，宮二無言，葉問依舊淡然。

可我想，王家衛(wèi)拍他們的戲，又何嘗不是把武戲拍成了文戲？

所以《一代宗師》最后想講的不是武，而是情。

自此，我想王家衛(wèi)已經(jīng)把“念念不忘，必有回響”的意思說的很清楚了。

宮家這個門派隨著宮二的“守道”是滅亡了。

但武術(shù)的傳承也好，文化的傳承也好，靠的不是拳腳，靠的是意念——

“見自己，見天地，見眾生”

因此在這部電影的宏大視野下，王家衛(wèi)對待丁連山（趙本山 飾）和“一線天”也并非閑筆，丁連山在《一代宗師》中非常關(guān)鍵，宮老爺子見他問道，他以蛇羹暗示中華武士會成立時的往事。葉問見他問道，他點明了宮家六十四手為何而逝，也思考留給了葉問，同時暗示了武術(shù)的傳承之道。

至于“一線天”卻是本片中最精彩的：

對應(yīng)葉問和宮二，他是另一派功夫的傳承經(jīng)歷，最后開了家理發(fā)館，大隱于市，見了眾生。

四

后記——念念不忘，必有回響

那么究竟誰才是一代宗師？

電影中在每個人物身上都找尋到了不同的答案。

葉問之道，在于葉問的學(xué)問，德行，與寬容。

后人評價葉問，說他的特別在于他不止教招數(shù)，他看到弟子的潛能，讓徒弟們用自己的方式學(xué)會為師的意境。

四十之后的葉問沉默了，淡看了，求了安穩(wěn)與生活，跨過了高山，求了細水長流，還求留一條脈，所以最后葉問保全了自己，得了善終。

因此每次看《一代宗師》時，感觸和感悟都不一樣，不僅是思考的角度，還有對人生經(jīng)歷的練達與敬畏：

如葉問，如宮二，兩個人都嫉惡如仇，表現(xiàn)的形式和方式都不一樣。葉問說“我不屑”，宮二說“我不愿”，一個止于眼神，一個重拳相迎。

就像宮老爺子說，“我?guī)銇砜矗窍胱尶匆惠呑佣荚诮皇值奈?，有一個始終?！?/p>

對于葉問來說，“始終”又是什么？

大概就是在人生的某個節(jié)點上遇到了另一個人，在欣賞和遺憾之后，知道該在什么時候喜悅，該在什么時候離別。

然后對著樹洞喃喃自語：

“我選擇留在自己的歲月里了?！?/p>

再然后對自己安慰道：

“葉先生，世間所有的相遇，都是久別重逢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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