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長的季節(jié)

(資料圖)

“往前看，別回頭啊?！?/p>

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結(jié)尾中，知道兒子溺亡真相的王響，追著火車，對年輕的自己喊出這句話，喊完，他站在原地看著遠去的火車，背景音樂緩緩響起姜育恒唱的《再回首》。

這一幕，看哭了20多萬人。

當劇中的人物已經(jīng)不再執(zhí)著于難堪的過去，走出困住他們的那個秋天，在飄雪的冬天重新開始生活時；劇外的看客們，還依然困在劇情中，一遍遍重刷感慨他們的命運。

收官當天，熱搜上對它的評價只有兩個字：封神。整部劇的評分也從一開局的9.0飆升到9.5，破了豆瓣近五年國產(chǎn)劇的最高評分紀錄。

有人說，它贏就贏在往懸疑的外殼之下，套進了一個時代下小人物命運的內(nèi)核。出彩的不是故事，而是人。

全劇圍繞著“王響”展開。

他是個笑著哭的悲劇小人物，經(jīng)歷了一個從上到下的落差過程。

1997年的王響，活得有底氣，有臉面。在他眼里，他爸挖過樺鋼的第一鍬土，從廠史上，他們家就是“名門望族”。

他的廠編制，就是下半輩子的保障。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：“哪兒黃了，就算樺林黃了，我們樺鋼黃不了”。還經(jīng)常微抬著下巴，眼皮一耷拉，眼睛一斜，就開始到處教訓(xùn)人。

他以主人翁的姿態(tài)懟老職工：“垃圾箱翻成垃圾堆了，能翻出大彩電呢？樺鋼是我家，衛(wèi)生靠大家，作為退休老職工，這點覺悟都沒有啊？”

就連老婆、孩子，他都放不下那種優(yōu)越的勁兒。

妻子拿來油條，懟妻子：“都懶出花來了，拿個盤子裝。”

看到兒子在寫詩，不懂裝懂，也要教育兩句：“詩這個玩意兒講究個合轍押韻，第一句打個響指吧，第二句就應(yīng)該是吹起小喇叭，嗒嘀嗒嘀嗒?！?/p>

看到兒子不耐煩，就開始教訓(xùn)，灌輸他說的絕對正確的觀念，并說教兒子：只有進廠，才是正經(jīng)工作。

面對廠長，他也保持著一種根正苗紅的清高：級別沒你高，但廠身份比你高貴。當廠長勾結(jié)外人撈錢，還亂搞關(guān)系；保衛(wèi)科長倒賣公家財物，被王響發(fā)現(xiàn)后，他沒有同流合污，把人得罪光了。

到了1998年下崗潮，王響的優(yōu)越、驕傲全都被現(xiàn)實碾成了灰。

他的名字在下崗名單里，以往勞模的身份并沒有任何幫助。王響開始慌了，他找到刑警隊長，積極參與碎尸案，想立功來保住這份工作，卻沒意識到時代已經(jīng)開始變了。

但他還固執(zhí)的認為，廠子只是暫時遇到了困難，可命運的多米諾骨牌一旦開始，就再難停下。

王響還沒保住工作，兒子就意外身亡了，他心里的支柱倒塌了一大半?？吹绞w那一刻，他從以往對兒子慣用的父親威嚴的“起來”，變成小聲懇求“爸不說你”，再到最后崩潰大哭，一聲“陽兒”喊盡了他的絕望。

回家面對妻子，一向大男子主義的王響，小聲問出了一句：“兒子像擺這行不行?！?/p>

但幾個小時后，妻子自殺了，王響嘴里拼命喊著“救命”，更像是喊給這個時代聽的，他低頭示弱了，但時代的車輪只是匆匆碾過，留給王響的只有認命。

一天之內(nèi)，他給妻子、兒子辦銷戶，戶口上只留下他一個人，就是這么苦的一個角色，后期卻一直在笑。

但笑得越多，就襯得他愈發(fā)可憐。

有一場戲，是王響做好了一桌飯菜，夢到兒子回來了，他們一起吃飯。全程王響沒有掉一滴眼淚，嘴上一直掛著笑，忍著哭腔給兒子介紹桌上的菜，催促兒子吃水撈飯。

該哭的地方，王響卻一直在笑，這種強撐的若無其事，就是在告訴自己，真的在跟兒子對話。

面對愛的人，他也是笑著放手，一句“祝福，勿忘我”跟巧云作了最后告別。因為兒子王陽，他被困在過去，但他不能讓愛的人也困在過去。

結(jié)尾，他得知兒子死亡真相后，沒有如釋重負的痛哭，只有淡淡的笑。他笑的是終于可以給兒子一個交代了，終于可以往前走了。

王響個人的悲劇和時代緊緊捆綁在一起，他的苦被范偉演出了層次。

從哭到笑，從強到弱，范偉揉進了自己的人生經(jīng)歷，對觀眾講出了一個溫暖的悲劇。這讓不少人看紅了眼：“以前看見范偉總想笑，現(xiàn)在看見范偉只想哭?！?/p>

甚至鄭州、上海、武漢、泰安等10個城市的出租車師傅，在車上拉起橫幅，為劇中的王響打氣加油。

● 鄭州出租車拉起橫幅為劇中的王響加油

這不是第一次范偉的演技被認可。早在2004年，演完《看車人的七月》，他就不再是只會“賣拐”的范偉，而是“影帝”范偉。

只是太多觀眾的掌聲還停留在20年前，記憶還停留在臺上“臉大，脖子粗，不是大款就是伙夫”的范偉、《馬大帥》里的遼北第一狠人彪哥，《劉老根》里的藥匣子。卻沒意識到，范偉早已跳出喜劇人的框架。

他“影帝”的那一面，被忽略太久了，是時候該被看到了。

從小品演員到影帝

2005年，43歲的范偉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：離開相聲和小品。

他在一個采訪里坦誠：壓力太大了，容不得一點錯。2005年上臺口誤那次，把“非常6+1”說成了“非常6+7”，感覺到了極限，再也上不了了。

再加上自己性格太過內(nèi)斂，相聲又需要很外放，站到臺上，自己就是自己，不適合也很難改變。哪怕范偉已經(jīng)有了很多經(jīng)驗，該說貫口的時候依然會緊張，沒辦法的事兒。

而演電影、電視劇就不一樣，一進入角色，可以是范德彪藥匣子、王抗美，隨便一個人，這讓范偉自在很多，也自信很多。

所以他在表演上特別一根筋，每演一個人物，都會傾注很多心血。

小津安二郎導(dǎo)演曾說過：“人生和電影都是以余味定輸贏。”這句話，在范偉飾演的每一個小人物里都能看到。

喜劇的外衣，悲劇的底色，你能從那些人物身上看到自己，也能看到人性、社會。

比如王抗美、王響，他們身上底層打工人失業(yè)后的難，直接拋出一個現(xiàn)實問題：底層中年人失業(yè)后，面臨的養(yǎng)老、生計怎么解決。

王抗美退休后，卻上要養(yǎng)80多歲的父親，下要養(yǎng)不務(wù)正業(yè)的兒子，老婆還生病住院。他去擦鞋被無賴敲詐；去蹬三輪身體不行；去干傳銷又被查封。

中年人，只有銀行卡上的空白和一地雞毛的生活。

王響也是如此，拋開喪妻喪子，他同樣遭遇了“被下崗”，當年的下崗潮，現(xiàn)在的裁員潮，不同的時代，中年人的境遇卻完全一樣。

還有最經(jīng)典的范德彪，他被開除、被人騙錢、開垮美容院、舉報黑診所再次失業(yè)。永遠在折騰，永遠在失敗，在《馬大帥》播出20年之后，還有很多年輕人用著彪哥的那句“咔咔咔！我撓~撓他！”，來對抗不如意的現(xiàn)實。

小人物身上不光有難，有苦，還有樂。

范德彪、王抗美、王響這三個是典型的苦中作樂。他們的生活態(tài)度就是：“彪”著活，用幽默去消解生活帶來的苦難。

小人物就像范偉帶到觀眾面前的一個鏡子，將現(xiàn)實照進影視，看的人苦的齜牙，但又忍不住咧嘴。

哭過笑過后，我們最終還是選擇顫巍巍地起身，整理干凈自己。

掩掉所有狼狽。

然后頭也不回地，往前看，向前走。文/賀蘭楚石

可他想徹底撕下自己喜劇人的標簽，并不容易，他演的喜劇太火了。觀眾一看到他就想笑，成了導(dǎo)演選角時最擔心的地方。

2004年，范偉找到《看車人的七月》的導(dǎo)演，想爭取杜紅軍這個看車人的角色，但對方只是敷衍地說了一句：“回頭聊”。

他覺得范偉身上的喜劇成分太重了，又不是科班出身，不是一個最佳選擇。

這種不看好，范偉習慣了。從兒時學藝，他就聽過太多的拒絕：學舞蹈條件不太好，搞聲樂也是業(yè)余，拜師學相聲被說條件一般。

從來不是天賦型選手，靠的只有努力。

2006年，范偉接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文藝片《芳香之旅》，為了演好公交車司機老崔。還沒開拍前，他揣摩人物的筆記就寫了一萬多字。

人物是勞模，他就三個月不吃一粒米，讓形象更接近。人物變成植物人，他就專門跑去醫(yī)院觀察植物人，發(fā)現(xiàn)植物人對外界是有反應(yīng)的。拍這場戲時，他把這個細節(jié)加了進去。當春芬坐在老崔床邊一邊哭一邊說話時，同一時間，躺在床上不能動的老崔也流出了一滴眼淚。

為了把小人物演活，范偉每天都在琢磨細節(jié)。

2003年拍《手機》的時候，他演的是一個河南農(nóng)民，需要說河南話，而范偉是東北人，為了說得像，他專門跑到鄭州，請了一個人到賓館，專門聽他說那幾句臺詞，直到當?shù)厝寺犃藳]問題為止。

造型也是他觀察到當?shù)剞r(nóng)民，穿著跨欄背心、外面穿個汗衫，嘴里叼一根煙卷，八字步，挺著肚子走路。回去，他就用在了人物身上。

2008年，范偉演《耳朵大有?！防锏耐蹩姑?。是個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人，為了符合這一點，范偉在騎車的時候，加了一個細節(jié)：先拍拍車座的灰。這是他從他爸爸那里觀察到的，他們那輩人都有這種習慣。

還有一買一送的兩個細節(jié)，范偉也很在意。

一處是他在小賣部里，泡了一包1塊1的方便面，買了四瓶1塊4的雪花啤酒，一盒1塊5的大前門煙，總共花費9元錢。

另一處是他往外送東西，在退休歡送會上，王抗美把白皮中華煙送給了單位同事，滿不在乎地說：“拿去抽吧，家里還有?！?/p>

兩處一對比，王抗美虛榮、愛面子的性格顯露無疑，這個人物就演活了。

到了2016年，他拍《不成問題的問題》，在里面演一個好壞難分的農(nóng)場主任，有一場戲是丁五原落水后走上沙灘，范偉就問道：“我應(yīng)該在鏡頭前停下再走還是繼續(xù)走？”這樣一個細節(jié)，他琢磨了好久。

許鞍華評價他的表演：“他演一個不能說是壞人的角色卻誠懇到可怕，表演還可以幽微到如此地步?！?/p>

憑借這個角色，范偉拿下了金馬影帝。

從此，范偉演出了自己的戲路，沒有所謂的演技炸裂，只有落地的真情實感。

用當初入行學藝的笨拙，一點點在影視圈拼著范偉的名字。

58歲，范偉拍《我和我的家鄉(xiāng)》時，連續(xù)淋4天雨也毫無怨言。60歲，拍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時，他4點半就起床畫老年妝。

當觀眾一次次因為“老范”“王響”淚流滿面，驚覺眼前讓他們哭的人，就是曾經(jīng)逗笑他們的范偉時，他早已獲獎無數(shù)——

金馬獎、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(jié)最佳男主角獎、開羅電影節(jié)的特別表演獎、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男演員獎……

從相聲圈消失18年的范偉，再認識時，已然是一個老戲骨了。

以前他擅長搞笑，現(xiàn)在擅長的是演好一個個小人物。

丟掉的“雙拐”

在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播出后，有人采訪范偉：“為什么演王響？”

“年紀越大越想演點復(fù)雜的人?！?/p>

范偉的這個回答，在2019年演《長安道》時，也說過一次。

他在那次采訪里說：“（人物）別一直煽情，不管好人壞人，你得有邏輯。哪怕是個悲情人物，里面稍微有一點幽默元素，喜劇人物里邊有一點悲劇底色，這樣的人物也可信，演起來也會有意思?！?/p>

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一個挑戰(zhàn)：專門接復(fù)雜的角色。

“我希望觀眾能夠看到我在電影中不一樣的表現(xiàn)，我不想只是做一個有名的演員，我希望能夠成為一個更好的演員?！?/p>

這種嚴苛要求的背后，是范偉敏感、自卑的性格。

從小，他就活在家里定的規(guī)矩里。

小時候，有個舅舅到他家做客，就吐槽：“在老范家啊，這杯水，要喝一口添一口。”因為還是小孩的范偉就端著茶壺站在旁邊，看他喝一口就趕緊加一口水。

這是父母的要求，他必須做。

這導(dǎo)致他長大后特別不自信，對什么事兒都很較真，渴望被人認可。

結(jié)婚后，有次夏天，他流著汗在廚房里做了一大碗紅燒肉，端出來給老婆孩子，特別自豪地說：“吃吧。”結(jié)果兩人一口沒動，他就發(fā)火了。

因為他自己在80年代的時候，不怎么能吃到肉，只能偷摸做一碗紅燒肉，冬天的時候放在床底下，每次吃飯拿出來吃一點，開上三四天的葷?，F(xiàn)在條件好了，自己又費很大心思做出來，家里沒一個人領(lǐng)情。

一氣之下，范偉就把那碗紅燒肉全吃光了，一甩筷子就出門了。妻子打了十幾個電話也不接。

因為一碗紅燒肉，他生了最大的一次氣。他在節(jié)目上說到這件事時說：“太希望得到認可了，不希望給大家?guī)硎??！?/p>

在演戲上也是如此。

哪怕拿過很多獎，被人夸是表演天才，他也一直提醒自己：什么是天才，就是不費什么勁，又把它做得很漂亮。而自己是費挺大的勁，最后只做得差不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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